• 特寫丨松太加 連佛祖都沒辦法的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張宇欣 日期: 2018-12-13

    松太加小時候住在父親工作的小學里,時常有人趕著馬車來放露天電影,還是小孩的他為了不被大人擋住,就跑到銀幕背后躺著,畫面上所有人都是倒著的,但是清清楚楚,他是唯一的觀眾

    導演松太加一直記得小時候父親講的一個故事:一位母親為了救孩子的命去懇求佛祖,佛祖說,我有辦法,但你必須到沒死過人的家里尋一種吉祥草。母親挨家挨戶地找,終于意識到,世界上哪里找得到沒死過人的家庭?死亡根本不可避免。

    “連佛祖都沒有辦法?!薄?0月末,松太加在北京大望路的采訪間回憶起這個讓人無法超脫的陰影,他眉頭緊皺:“這真的是生命本身的殘酷,對一個小孩的打擊挺大的。黑、白、灰都沾在一塊兒,這種事根本是解不開的,明白嗎?”

    到2018年,松太加一共執導了4部電影,所有主角都面臨某種解不開的困境?!短柨傇谧筮叀罚?011)的創作緣由是他聽到的一個家鄉新聞:一個青年無意中碾死了自己的母親?!拔依显谙?,假如發生在我的頭上,怎么能有勇氣面對生活呢?”《河》(2015)里的小女孩因為媽媽懷上二胎被強行斷奶;爸爸對修行的爺爺未見彌留之際的奶奶積怨已久?!栋⒗罚?018)中,妻子在朝圣途中去世,丈夫發現妻子的背包里是和已去世的前夫的合照?!独放c嘎貝》(2018)講一對新人到民政局領證,而男方隱瞞了自己有個已出家的妻子……

    《太陽總在左邊》 2011

    為什么所有電影都逃不開死亡,他也不知道?!氨灸艿?,本能的,我也說不清楚,沒有概念。吉祥草關于死亡的東西,真的是對我觸動比較大,有一種恐懼。沒有預先設定,就必須得找一個死亡?!?/p>

    松太加每次帶著對困境的好奇往下寫,快寫完才知曉人物命運。他害怕找到答案,“找到結尾意味著我所有的人物就是木偶一樣,為了1+1=2?!鳖A先設置結局是特別暴力的事。他最害怕媒體問這部作品要傳達什么意圖?!皩а萦植皇巧系?,我們的生活閱歷都不一樣,你有什么資格來像上帝一樣俯視?你有什么權力告訴一個個觀眾你該干什么?我尊重每個人的情感選擇。很多糾結找不到答案,也未必會有答案,我只是把問題放到自己電影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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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形而上的痛苦

    松太加和父親都生長在青海同德縣牧區。那里位于九曲黃河的第二曲,常年干旱少雨。父親少年時住帳篷,每天放牧。草原上沒通電,最開心的是到了十五,皓月清透,可以在月光下看書。父親去世后,松太加翻家中藏書才發現父親學識駁雜,多才多藝,漢藏雙語寫作都很好。

    “他反復跟我說,他很想走出去的?!彼商拥母赣H一輩子都在藏區當小學老師,年輕時想通過高考改變命運,因家庭成分問題不得不放棄。他曾牽著馬走五六公里去看報考通知,看完往家走,還想再看看,又折回去,來回好多趟。父親的很多同學走出藏區,一路讀書,成了教授,他們告訴松太加,“他是我們班最好的一個,什么都會,才華橫溢?!?/p>

    松太加小時候住平房,生活條件比父親童年好多了。他從父親的書柜里偷出很多小說,翻爛了藏文版《紅樓夢》。他還喜歡玩泥巴,口袋里裝著泥巴做的一個個車輪子,組裝成車,自己拉著玩兒。父親一點也看不上松太加玩物喪志,卻賦予他絕對的自由?!拔以诟赣H跟前說一些反叛的話,傳統的父親肯定是給一巴掌,但他給了我翅膀?!?/p>

    青年時期,松太加每天沉浸在沒有盡頭的思考中:宗教與生死、傳統文明與現代社會等等命題在他腦子里像一股股擰成結的繩,夜里大腦高度興奮,頭皮發燙,怎么也睡不著。他從佛教典籍里找答案,自然沒找到?!胺鹱娑冀鉀Q不了的事兒,怎么能讓一個凡人來解決呢?”

    于是他頻繁去醫院開安眠藥,醫生一次只給開十片。實在沒法子,處在崩潰邊緣,他把高溫的腦袋泡在自來水里,泡涼了趕緊睡,很久以后才知道這樣有害健康。醫院的朋友和他開玩笑:“你癌癥疼痛什么都沒有,就是想多了。是不是娶不上媳婦發愁???”到現在,他仍會因為想得太多而處于興奮狀態,很多個晚上靠喝四五十度的青稞酒入眠。

    “很奇怪的狀態,就是思慮過多?!贝粼谇嗪P】h城,讀了很多書,無人交流的苦悶籠罩著松太加?!坝腥朔窒淼脑挾嗪?,對吧?一個人都沒有。我跟他們談這個,都覺得我的腦子有問題。因為你不考慮買車、買房子這些事,又不結婚,一事無成的?!彼商诱f。

    1994年,中專畢業后,他在家鄉的牧區小學教書,住單人宿舍,沒幾個年輕老師。他很少說話,沒有笑容,寒暑假不回家,閱讀、寫作、畫畫消磨了他所有的時間和工資。大部分書連省會西寧都沒得賣,得在郵局訂購,等本書要一兩個月。畫畫是畫一張燒一張,自燃式創作。食堂關了,他買兩箱方便面,頓頓吃。牧區沒有人煙,只一頭豬、一只山羊、一只趕不走的蒼蠅陪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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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激進的年輕藝術家

    大約是讀完中專以后,松太加開始用藏語寫小說,用文字分擔一部分思考的焦慮。導演萬瑪才旦是松太加的讀者之一,他們都來自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在一次當地的文聯筆會上認識,松太加話少,萬瑪才旦話更少。萬瑪才旦記得那時松太加留著長發,一副標新立異的藏地藝術家的樣子?!八莻€時候的創作有一些先鋒性、實驗性,大家都喜歡那種新鮮的東西?!比f瑪才旦回憶。松太加則印象很深,萬瑪讀自己的小說總是一副拈花微笑的表情,不可揣測。

    有年輕人很多年后對松太加表達感謝:“你寫的作品對我們的思維啟發特別大,我一直珍藏?!钡商拥幕貞浭橇硪粋€版本。在90年代保守的藏區,他發現自己的思想顯得十分大膽激進。他的一篇小說寫的是一個酒鬼作家去世的過程:小鎮上的老太太嘲諷地談論,那個酒鬼終于死掉了。而作家前一天晚上做了個夢,他的墳墓像雪蓮花一樣在雪山上矗立?!鞍训赖?、神圣性,所有不能動的東西都打亂了?!彼商诱f。

    ?“大部分人寫的還是比較現實、理性的(小說),出版編輯都說我已經混亂了,都覺得我腦袋有問題?!彼浀米睢盎靵y”的一篇小說是講早上牧羊人起床后,發現白色的羊生下一頭紅色的羊羔,最后整個羊群都變成了紅色。他還干過在一個神話故事里召喚所有著名歷史人物的事兒,松贊干布也被他解構。

    在記者的追問下回想起那些舊作,松太加突然哈哈大笑,抓了幾下頭發?!昂髞砭蜎]法看了,太搞笑了。里面所謂的好多東西,感覺是特別自戀的,現在看起來啥都不是。太年輕了,太激進了,想在保守的藏區里把整個歷史都挖出來?!?/p>

    少年時,父親偶爾喝醉,和他展開嚴肅的父子對話:“你自己選擇,想干一份事的話走出去。你待在這個地方也是生活,但是干事情就別想了?!?/p>

    松太加選擇呆在原地。他喜歡接觸小孩子,教漢語,教藏文,教畫畫。他教得太好了,四年后,一次統考,他的學生喜奪全縣第一,他作為人才被調到縣文化局。松太加以為真的要干實事,過去了,按時上下班,喝茶看報紙,“突然就沒意思了,什么人才重用,呆不下去了,那實在是一種折磨?!?/p>

    1997年,松太加和幾個小縣城里喜歡文學的朋友辦過一份民間文學雜志,叫《神?!?。松太加擔任文字和美術編輯,每個周六,他背著包從牧區走15公里到縣城,和朋友喝點小酒,一起改稿,第二天下午再走回小學。

    《神?!肥羌究?,每期有小說、詩歌、教育等欄目。經費總是超支,他和朋友會去一些熟人單位拉贊助,最后順利辦了七八期,“在藏區的反響特別大?!彼麄儗ψ约阂蠛車栏?,在發刊宣言里表示,嚴禁刊登編輯的照片和作品,不讓雜志淪為個人宣傳。

    《神?!吠?谒商颖徽{去文化局以后。他在文化局呆了快兩年,十分沒勁,去青海師大美術系讀了三年函授課程?!耙伯嫴怀鍪裁礀|西”,這是他多年后對自己作品價值的根本否定。

    因為畫得好,進中專后,松太加被特別優待,擁有一個獨立的畫室。中專一年級,他就在一幅畫里做出對文明的追問,畫被分為兩半,一半是機器,一半是佛經?!昂芏辔幕苏f這個特別好,是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到哪里去的思考?!彼牟簧佼嬜鞅豢窃趪獾碾s志上,很多人認定他未來會是一位有前途的畫家。但他現在認定里頭的思考“其實皮毛而已。就像剛才說的吉祥草一樣,這是沒有答案的,全世界都一樣的,里面是個死胡同”。

    90年代后期,松太加度過了一段灰暗的抑郁期?!坝X得活著就沒意思。很多人都問我,你的條件這么好,你父親也那么愛你,什么原因就不想活了?就不想在這個世界呆了,沒有理由,不想呆了?!?/p>

    他說不清自己是如何放下的。女兒出生時,他在產房門口抱住她,哭得癱倒在地,“打死我也不想死了?!?/p>

    《太陽總在左邊》里,一個老者為了讓撞死母親的青年放下,講了個關于成佛的故事:一個修行者愛上了一位姑娘,在修成正果和現實歡愉中猶豫。吉日那天,他快走到修行洞,突然想起自己的愛人。他決定,成佛只是時間問題,還是先和愛人在一起吧。

    松太加記得那是藏語作家德本加的一個短篇。他給德本加打電話,要把它用到劇本里。德本加說自己沒寫過這個。松太加覺得自己明明是在某本雜志看到的。很靈異,但他再也沒找到那篇小說。他想來想去,這個故事可能是自己做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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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青年進京記

    兩次見松太加,他都穿著黑色的帽衫和運動鞋,額前是濃密的短劉海。在老家,只有他從事藝術工作,同學們過著當年家長期望的生活,做老師、公務員,人到中年,所有人都禿了,發福的肚腩頂著西裝,已經談論退休和孩子的婚姻。熟人評價說,他的同學看起來像他的班主任。

    在藏區的筆會上,松太加和萬瑪才旦像所有文青一樣,喝酒,談論喜歡的電影。后來,萬瑪才旦去北京電影學院編導班進修,發現自己視野還差得遠?!按蠹覍﹄娪暗恼J識都比較寬泛,可能也就停留在影迷層面,不會跟電影本體發生一些關系?!彼貋砉膭铀商?,有美術基礎,可以學習攝影,以后倆人一起搭檔拍電影;還鼓勵學藏語言文學的德格才讓也去北京。德格才讓現在成了萬瑪才旦和松太加的御用錄音師與配樂師。

    家里人覺得松太加不現實、不懂事,他沒有聽。到北京一個月后,他第一次看到侯孝賢的電影《風柜來的人》。那是2004年,他躁動了整整一星期?!讹L柜》講述了一幫臺灣小青年相約到高雄闖蕩、結果一無所成的過程。松太加在幾千公里之外的小鎮青年身上看到了自己:迷茫,困惑,想要走出去。

    松太加在萬瑪才旦的導演處女作《靜靜的嘛呢石》(2005)里負責美術,后續在《尋找智美更登》(2009)和《老狗》(2011)里都是攝影師?!八苋菀啄茏サ揭恍┣榫w?!比f瑪才旦分析,松太加的所有作品里有情緒的一貫性?!澳阍谒F在的電影,也可以看得到比較強烈的個人情緒。比如他拍的家庭,可能是帶著某種傷痛,然后(面臨)怎么去愈合這種傷痛。他的繪畫里也有這樣的內容。他的很多經歷會自然地影射到他的創作上,雖然換了不同的創作形式,但是這種深處的情緒可能會帶到每個作品里面?!?/p>

    “壁畫美學”——后來一些電影研究論文這樣形容《尋找智美更登》的攝影風格。萬瑪才旦和松太加從講求完整性、追求平面感的唐卡繪畫汲取靈感,冒險廢棄長焦鏡頭,用廣角呈現所有場景,在法國公映時觀眾反響極好?!拔覀兿M岢环N特殊的美學,沒有局部和特寫,強調和諧的一體。那是別人沒有嘗試過的,我們嘗試了,挺有意思的?!彼商诱f。

    童年的露天電影、錄像廳的香港黑幫電影,這些松太加對影像魅力的感知來源或意識形態鮮明,或癲狂打殺。松太加一家住在父親工作的小學里,三不五時有人趕著馬車來這里放電影。還是小孩的松太加每次都被大人擋住,就跑到銀幕背后躺著,所有人都是倒著的,但是清清楚楚,這時候只有他一個觀眾。

    電影都沒有藏語字幕,觀眾全靠畫面吸收劇情。他9歲那年看了第一部電影,《少林寺》?!耙痪涠悸牪欢?,打得特別好?!彼腥俗钕矚g片頭有五角星閃閃發光的電影,大概率會有戰斗場面。他到北京以后才知道,那代表著八一電影制片廠。

    《風柜來的人》給他的另一重震撼完全是電影語言上的。他從來沒看過這樣的電影?!坝|動特別大。這個天窗隱隱約約打開來,因為之前電影肯定是作為影像而存在,這時候就開始為影像里的人而存在。生命本身是年輕的,那種狀態就挺有意思的?!彼商釉谀侵笳襾砗枚郪CD,一一看完?!熬兔缘侥抢锩嫒チ?。需要的東西找到了?!彼f。

    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張獻民、杜慶春的課松太加也去蹭,補劇作結構、影片分析。杜慶春和這時的松太加沒什么深入交流,“他那時候漢語還不大好,但很認真,很勤奮,求知欲很強烈?!倍艖c春說。

    松太加的漢字是邊看書邊猜著認會的,小學五年級才開始學漢語拼音。這是門新語言,漢語老師告訴他們:上課前要說“老師你好”,下課了說“老師再見”。他們全班都分不清,有時候老師一進門,就齊聲大喊“老師再見”。松太加則更糟糕一些,很長時間內分不清b和d。

    到北京進修,是松太加第一次離開母語環境。他此前沒摸過攝像機,沒學過理論,但老師講的他一點就通?!皩W習的主要是技術層面,但感覺這種東西好像自己是先天有的?!?/p>

    “他到北京之后把長發剪了,我覺得就是一個很大的轉變?!比f瑪才旦回憶時微微一笑?!昂芏嗖貐^的藝術家作品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標新立異,但總體我覺得表達還是比較混亂的。松太加最大的轉變可能就是對自己有一個審視,然后把這種認識轉變到自己的創作上,也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方法來呈現它?!?/p>

    2011年,松太加拍攝處女作,篤信自己的直覺。在片場,他只用看一眼劇本,大概了解畫面感就行?!皼]有說這個地方必須怎么樣。很多年輕人讓我看片子,說松老師,這個鏡頭是我選哪個大師的。這就把自己掉坑里了。學一下就可以了嘛,你干嘛模仿他呢?”

    《太陽總在左邊》的劇本是松太加寫著玩兒的,斷斷續續敲了四五個月,結果熟悉的投資人很喜歡,把他“逼”成導演。

    寫完劇本拿給萬瑪才旦看,萬瑪又是笑瞇瞇地看著他,說了句“還可以嘛”。萬瑪才旦記得自己當時有點意外,劇本的結構、人物都非常豐滿??吹匠善?,他發現加上影像、剪輯、聲音、配樂,比之劇本又有很大的提升。

    這部電影獲得了第30屆溫哥華國際電影節龍虎單元大獎?!啊短枴肥菦]有導演思維的,它所有的力量都在往外走。年輕影迷喜歡的比較多?!逗印凡呸D換到編導的視角,開始往內收?!彼商臃此??!短柨傇谧筮叀返臄⑹潞芰裂郏菏莾蓷l時間線并進,一是青年開心地迎接母親回家,結果撞死了母親;二是青年朝圣歸來的路上遇到一位老者,兩人分分合合?!斑€是年輕了一點,嫩了一點。所以《河》里舍去了那些東西?!?/p>

    《河》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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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庭內部是宇宙無邊

    兩三年前,歌手容中爾甲聽到一個故事:一個老人在朝圣路上遇見一頭小毛驢,他們結伴前行,建立了感情,老人想把驢帶回家,但不知怎么運回去。容中爾甲講給家人、朋友聽,大家都覺得像電影。

    容中爾甲 圖/梁辰

    有人向他推薦了松太加。容中爾甲看完松太加的改編劇本很激動,決定自己投資。他沒想到,松太加寫劇本時已經瞄中他來演男主角羅爾基。這是松太加的創作習慣,必須為主角找到假設的演員,貼近演員特征來寫劇本。

    容中爾甲沒演過戲,他向松太加推薦了一些演員,都被否決,非他不可。最終打動他的是《阿拉姜色》中超越民族的普世情感。這是第一部以他家鄉嘉絨藏區為背景的電影,講述一家三口在朝圣途中發生的事。在夫妻、父子之間的摩擦中,他想到自己家里的柴米油鹽和孩子的說笑吵鬧,很快有了代入感。

    “如果你說雪山草原湖泊有多美,寺院有多輝煌,以前那樣的東西多了去了。說著話就唱起來,感覺聲音都到云端里。動不動就‘扎西德勒’——”容中爾甲正說著,松太加剛好溜達進采訪間,倆人搞怪地比了個互獻哈達的姿勢?!啊詡€肉非要擺個架子,喝個酒都是拿個大碗,像《水滸傳》一百零八將的感覺。老是四肢發達沒腦子的形象,我們也挺不是個滋味的,太符號化了?!比葜袪柤渍f。

    《阿拉姜色》路演時,容中爾甲注意到藏區很多地方有觀眾自發拉起橫幅,寫著“我們自己的電影”。他很欣慰。

    《阿拉姜色》(藏語“請干了這杯美酒”) 2018

    與早年文學與繪畫創作中的大命題迥異,松太加的電影本質上都在講家庭內部的情感羈絆?!拔以谂钠臅r候并不把自己限定是藏族人,我努力讓其他民族和國家的人能讀懂我的電影??此菩「窬值囊粋€家庭的愛,進去以后就浩瀚無邊,是一個宇宙?!彼商诱f。一位法國影評人形容他的電影為“月球上的兩個人”,即他的故事可以放在任何時空。

    松太加的電影主角最后都得到了救贖——撞死母親的青年原諒自己,悖離的父子和睦,繼父帶著妻子和前夫的兒子朝圣——這是藏文化的核心。

    創作《阿拉姜色》前,松太加首先想到的是一個片段式的畫面:一個男人在妻子的包里看到了妻子前夫的骨灰盒?!懊孛茉谶@個地方被揭開。一個男人的糾結、猶豫,有各種可能性在里面?!毖刂@個脈絡左右擴張,才有了完整的人物關系。

    “情感飽和度非常好,”萬瑪才旦評價,“這個片子有點像命題作文,他從細節著手,重新完成這個故事,我覺得完成度很高。而且《阿拉姜色》和以往的朝圣題材不一樣,他抓住了朝圣路上的人本身,這一點很重要?!?/p>

    從《河》到《阿拉姜色》《拉姆與嘎貝》,杜慶春都擔任監制。他說,“藏區電影的宗教和生活方式是高度融合的,但松太加的電影你不用太考慮宗教文化,你還可以從倫理、人性的角度去討論?!?/p>

    杜慶春認為松太加進步非????!啊逗印愤@部影片其實是基于導演對生命的看法來構思的,但表達的訴求有時過于強烈了,人物生命的呼吸感在某些時候是斷裂的,有時突然急速,有時自然舒緩,有時又突然休止了,一看還是年輕人剛開始做的東西。但《阿拉姜色》的美學形態是統一的,均衡感不錯,沒有明顯的缺點。他的視覺經過訓練,寫劇本不太自信,但是你看他寫出來的東西其實是超乎你期待的。在很多人認為可能是視覺系的導演的短板部分,他甚至強過很多專業編劇?!?/p>

    《阿拉姜色》在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獲得最佳編劇獎和評委會大獎。

    11月份我見到杜慶春時,他正與松太加在北京電影學院的一棟教學樓下討論新片《拉姆與噶貝》的可改進之處。這部電影的鏡頭拍攝已經結束,對準的依然是家庭內部的故事,拍攝地在藏區的城鎮,徹底避開了田園詩的影像,視覺上不討巧?!扒懊娴碾娪袄锒加猩?,很容易定性。而當你面對的其實是現代社會普遍的婚姻愛情的尷尬處境,就難了,因為它很難去定性,這是崇高還是卑微?”杜慶春說。

    《拉姆與嘎貝》今年秋天在平遙國際影展放映了30分鐘時長的片段,獲得“發展中電影榮譽”項目的最佳影片獎。

    但松太加覺得,這兩部電影他拍攝過程都不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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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風徐來,波瀾自興

    準備寫劇本時,松太加習慣一個人藏到沒人認識的地方,每天早上到咖啡館報到,聽著音樂寫一天,晚上回酒店喝酒吃牦牛肉,和家人視頻通話。有時候半夢半醒間靈感突降,便對著手機自言自語,經常在喃喃中入眠。清醒后抽根煙,在屋里踱步,聽自己的聲音。

    “我覺得最開心的是創作過程中,每天都在找到一個點子的興奮狀態。拍起電影就變成了復雜的事,因為你要應對很多,(像)包工頭一樣,水泥、磚也去計算?!?/p>

    今年10月,為了《阿拉姜色》路演,他從西寧出發,去了大半個中國,還跑了幾個影展。他只有一個助理,很多事情親力親為。第二次采訪的前一天,他才從一個影展趕到北京,上午還參加了北京電影學院的放映活動;下午,他回答著問題突然看向手機,撓撓頭:“啊呀,今天早上一個采訪,我這邊有事沒能趕上,人家生氣了?!钡奖本┩馕吨芏嘌s,他不好意思拒絕。

    松太加最懷念《河》的創作過程。他的女兒在媽媽懷上弟弟時特別排斥,當時他忙著拍電影,感覺虧欠孩子太多,想拍一部兒童題材影片給孩子當禮物?!逗印芬婚_始只有十頁紙的大綱,圍繞小女孩央金拉姆的精神世界展開。開拍后,他發現劇情太單薄,“想也想不出來,所以跟她玩,邊拍邊寫,邊寫邊拍,有一種紀實的感覺?!?/p>

    《河》分三次拍完,一共拍了三年,劇組只有十幾個人?!捌鋵嵨铱赡軟]有劇本反而會好一點,更放得開。創作真的是非常自由,存在很多可能性,落實到鏡頭上,那種火花是最好的?!?/p>

    《太陽總在左邊》他想用夏天與冬天區分主角的不同心境,當年沒錢把戰線拉長。拍《拉姆與噶貝》投資上去了,但劇組浩浩蕩蕩八九十人,壓力大,他只拍了25天?!拔以诓貐^拍戲好像不是太適合(大劇組),因為這種票房也擠不進去,比如說這次也不是太好,就是兩百多(萬)。我在反思,應該拍攝階段就節約,把那些錢用在拍攝時間上面?!?/p>

    他現在最想拍的是一對爺孫的故事:小孩把爺爺從醫院偷偷接出來,兩人去看原來屬于他們家的草場。父親是他們共同的死對頭,爺爺和孫子都覺得中間這代不懂他們,因而走到了一起?!拔也粫憚”玖?,就往這個方向拍吧,他們在路上會怎么樣我也不知道?!?/p>

    在西南民族大學一場映后交流會上,有學生表示,《阿拉姜色》作為藝術片故事性太強了?!拔抑肋@個故事性太強,沒有把它看成一個特別高明或藝術性很強的東西,妥協又妥協。比較年輕的時候,我也有過個人表達的想法,但是你從一個文藝青年過渡到一個有責任的男人,你必須得顧及別人的投資,人家也是信任你,投了很多錢,至少你要老老實實講一個故事。你不能把它打水漂一樣,在那玩你自己的那點天馬行空的小聰明?!彼商诱f。

    “他沒有非要用特別外化的形式主義強烈的東西作自己的導演標簽?!倍艖c春認為松太加這一點很可貴,“這其實很容易,犯渾、耍狠勁兒就行了。但這樣除了強大的外部的壓迫性以外,是不是真正有力量,其實不知道。我覺得不如更圓融一些的藝術家,他會走得更持久?!?/p>

    松太加之前想的結尾是,在離拉薩三公里遠的地方,男孩諾爾吾朝繼父跑去,伴著呼吸聲,出字幕,電影結束。成片中,繼父給繼子洗頭、理發,以溫馨的互動完成了一段關系的和解?!罢f白了,(現在的)還是個模板,和好萊塢特別像?!?/p>

    “藝術家總是覺得我應該更內斂一點?!倍艖c春認為,《阿拉姜色》的戲劇使命完成得還不夠從容?!暗阶詈笏囆g家都會覺得自然最重要,清風徐來,波瀾自興。拍戲越來越成熟,那下一步追求就是,我怎么能讓這個技術了無痕跡。這表面上是一個美學問題,最終還是我們自己對人的理解,對生命的理解?!?/p>

    杜慶春認為,松太加還處于藝術家興奮的萌發階段,沒有到穩定、甚至焦慮的狀態,“還有很多想摸一摸、夠一夠的東西?!?/p>

    松太加在北京時,電影學院有一年進來了三個免學費的拉薩學生。為了照顧同鄉,他和萬瑪才旦在黃亭子請客吃飯,“作為長輩,告訴他們,你們要好好學習,珍惜這個機會?!苯Y果一個月以后他們給萬瑪打電話,說學習壓力太大了,他們已經回拉薩了。

    “我覺得他是一個有藝術野心、理想的人,這一點從我們一開始認識,到現在還沒有變。這一點是難能可貴的。很多人的理想,在生活中遇到一些挫折,很輕易地就放棄了?!比f瑪才旦說,“我覺得現在是他創作最好的階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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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刊記者? 張宇欣? 實習記者? 顧杰? 發自北京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感謝本刊記者歐陽詩蕾對本文的幫助;感謝實習記者曾雁群協助整理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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