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末的北京站外，春運已經啟幕。北京站是金寶街消防救援站轄區的重點單位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陳洋
每年春節假期前后，我都希望能以“記者過年”專題報道為契機接觸與我們息息相關卻“陌生”的人群?；⒛昵暗某?，我和出租車司機一起執行春節保運任務，聽往來的乘客分享對過去一年的吐槽和對新年的期待；兔年前的除夕，我在簋街餐飲店的后廚，見證了剛從新冠疫情影響中復蘇的餐飲業；也曾在春節期間游雍和宮，感受著理應安寧清凈的城市一角，人們的心流匯聚與潮頭相疊。
這個龍年春節，我的關注點落到了消防員。剛剛過去的1月，從河南方城到江西新余再到呼和浩特，火災共造成了56人遇難。
此前，我注意到2023年5月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林鴻潮的一項研究：統計數據顯示，2003年非典后、2008年金融危機后以及2023年新冠疫情后，包括火災事故在內的安全生產事故均有反彈。林鴻潮認為，這背后的共同規律在于，經濟受到影響時，企業的安全投入減少。這也導致安全管理難度加大，危險因素增加，對城市消防監管和救援提出挑戰。
2024年1月26日，國務院安全生產委員會辦公室發布《關于開展消防安全集中除患攻堅大整治行動的通知》，決定自即日起至3月底，在全國組織開展消防安全集中除患攻堅大整治行動。
對消防指戰員來說，重擔更勝往年。我好奇他們會如何度過這個春節。一位朋友向我引薦了陳佳。他從事消防行業近20年，目前在北京市東城區金寶街消防救援站擔任政治指導員。
來見他前，我看到一個短視頻，大致說的是一位消防員久未回家，妻子和年幼的女兒一起在出站口接他。女孩看到伸手來抱自己的父親，兩眼茫然，問道，“媽媽，這是誰??？”
我向陳佳復述了這條短視頻的內容。聽罷，他提到了在新春新聞中出現的另一個場景——一群人圍坐著包餃子，其中一人對著鏡頭說，想念媽媽的味道?！跋绬T也有休假，比如新入職一年的消防員就有10天的年假。平日也可以和家人視頻，不像我們當年當兵是真的需要排隊打電話。當然，這份職業確實特殊，休假之外，我們都在站里24小時備勤。春節期間會更忙?！标惣呀忉屨f。
金寶街消防站辦公室的黑板上張貼著陳佳制定的“春節前重點任務推進表”。其中一項重要內容便是調研轄區節慶活動地、旅游景區、商場市場、賓館飯店、民宿客棧、交通場站、寄宿制學校、養老機構、密室逃脫、校外培訓機構、網吧等人員密集場所。
1月29日下午兩點多，我來到被胡同環繞的金寶街消防站時，陳佳和同事們正要去附近的一家小賓館調研。這家賓館位于北京東二環內，到王府井及協和醫院步行距離均在2公里內，房間全部設在地下一層。
2024年1月底，陳佳在一家小賓館調研。他正在與工作人員交流消防應急預案的細節 圖/受訪者提供
賓館前臺斜對面擺放著一個消防應急柜。柜體很新，設備齊全，但當陳佳想要測試賓館的消防負責人是否會使用相關設備時，后者卻找不到開柜的鑰匙。消防應急柜斜上方張貼著前臺工作人員接受滅火器使用方法培訓的照片。當一名同行調研人員向那位出現在照片中的工作人員發問、測試她是否知曉滅火器壓力表盤中不同顏色區域代表的壓力狀態時，后者顯得有些窘迫。壓力過大或不足都會影響滅火器的正常使用。
陳佳和同事在日常調研中經常遇到類似的場景。大部分單位的工作人員對滅火器“提拔握壓”的使用口訣很熟悉，但口訣背得溜和實際使用是兩回事。設備不能淪為應付檢查的擺設。
住宿房間聚集的地下一層是陳佳的重點檢查區域，更多安全漏洞也浮現出來。比如賓館雖然安裝了可以起到防火防煙作用的常閉式防火門，但兩扇防火門均處于開啟狀態。若火情發生，濃煙會迅速向樓上蔓延。又比如該賓館房間布局緊湊，走廊狹促蜿蜒。這就對安全出口和疏散指示標志的設置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陳佳會站在不同房間的門前模擬，確認是否能清楚地看到疏散指示標識。
檢查過程中，陳佳隨手按下身旁的一個手動報警按鈕，另一名同事則前往前臺查看消防主機。沒有火警反饋，又是類似的窘迫。負責人解釋說，因為新更換了機器，廠家還沒完成調試。
“火災發生是不分時機的。如果我們平日里把責任和義務都盡到了，說句難聽的，萬一真出事，起碼后期在責任認定上，都會考量進去?！甭犕觋惣训脑?，這位負責人顯得心有戚戚。
每周消防站會安排至少兩天的轄區調研演練。臨近春節，基本上每天都會出車調研。
與這家賓館一條馬路之隔的胡同里，有一家開辦多年的民營老年公寓。這家公寓距離協和醫院不足一公里，但靠近優質醫療資源的優勢似乎未能為其引來充足的客源。目前這家老年公寓居住著三名老人，均超過80歲，需要護工照料。
最近公布的人口數據顯示，2023年全國人口繼續負增長。我國正處于從深度老齡化向超級老齡化快速發展階段。以北京為例，北京市衛健委的數據顯示，從2013至2022年，北京市80歲及以上戶籍人口十年間增長22.5萬人，增幅47.5%。與老齡化水平相對應的是疫情之后養老機構的結構性需求不平衡。2023年7月，北京市政協發布的報告顯示，北京共有571家養老機構，但養老機構床位總體入住率僅38%。
這讓我想起2023年4月我采訪一位研究人口老齡化的專家時，后者跟我提起，北京一些多年來需要“找關系”才能進的養老院也開始要“打廣告”了。
入住率下降導致許多養老機構經營承壓。這家養老公寓的負責人介紹，除非特殊情況，大多數老年人還是習慣在自家養老。附近開設的由政府提供基礎補貼的社區養老驛站也分流了一些老人?！八麄儠隗A站的老年餐桌吃飯，晚上回自己家中休息?！?/p>
因為床位較為充裕，三位居住在此的老人被集中安排在一樓?！耙坏┌l生火情，我們會立刻將老人轉移到門外的開闊地帶?！边@位負責人介紹。
2023年4月，北京長峰醫院發生重大火災事故，其中部分死傷者為其收治的生活無法自理的失能老人。針對那次事故暴露出來的消防設施、消防供電等問題隱患，陳佳和同事重點檢查了老年公寓的防火設備，特別是室內的消防栓、消防水泵、消防水箱和水帶是否可以正常使用。
消防設備每日都需要檢查。對消防員來說，這些裝備在關鍵時刻能否正常運行生命攸關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陳洋
一位在金寶街消防站工作了近十年的消防員告訴我，金寶街附近胡同眾多。早年間，許多胡同房被改造為群租房。嚴冬里，有些租戶為了晚上回家有暖和的被窩，外出工作也會長時間開著電熱毯。當質量不過關的電熱毯遇上胡同老化的電路，很容易發生火災?！爱敃r接火警，我們一看地點，就能推測個大概。后來胡同完成了‘煤改電’，解決了供暖難題，老百姓的防火意識也進步了很多，現在較多的火情還要數電動自行車充電?！?/p>
據交管部門統計，北京市截至2021年底已有超過370萬輛合規電動自行車。于2023年9月1日起實施的《北京市單位消防安全主體責任規定》規范了電動自行車室內停放、充電的行為，凡是不符合標準的場所，無論在辦公室還是地下車庫等，均視為在建筑內違規停放、充電。
如果你和我一樣目睹過鄰居無視電梯間公告，將電動自行車的電瓶拎回家，或者將電動自行車停放在走廊狹窄的過道邊，你也會認同陳佳“火災隱患治理是項系統的社會化工程”的觀點。
金寶街消防救援站轄區有許多胡同，消防員平日萬米跑的體能訓練就在這些胡同中進行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陳洋
僅靠法規無法解決電動自行車充電安全的問題，還需補充數量足夠的專業充電設施等配套資源?，F實是，雖然有政策和補貼支持，可對于“無固定停放場所、無電源條件、場地資源緊張的居住小區或平房院落”，工作推進依然比較緩慢。此外，部分居民在選購電動自行車時沒有購買正規合格的車輛及配件，或沒有定期更換老舊電池。改裝電動自行車也容易造成線路負荷過載，引發火災。
如果因為各種因素，防火滅火都失守，就涉及如何沉著冷靜開展逃生自救。
據陳佳介紹，火災造成的人員傷亡，很大比例都是因為吸入了有毒煙氣。如果手邊沒有過濾式消防自救呼吸器，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用水打濕衣物或毛巾捂住口鼻，這樣能夠有效降溫并過濾吸附煙氣中的顆粒物，減少呼吸系統受到的傷害，爭取更多的逃生時間。
捂住口鼻后，需要立即沿著指示標識彎腰逃生。如果遇到因煙塵過大而找不到指示標識或者場地較為空曠的情況，逃生者可以摸墻前行。
我注意到江西新余火災中有成功逃生者提到自己是“朝著光的方向走到門口”。但在陳佳看來，趨光性不是絕對的判斷標準，特別亮的地方也可能是火源方向。不過，雖然火災現場情況百變，逃生者需要因地制宜，但盡量保持冷靜、潤濕衣物捂住口鼻、彎腰前行都是最基本的自救原則。
要做到冷靜，除了平時的技能積累，還在于日常安全意識的培養。從事消防工作近20年，陳佳每到一個陌生場所，都會首先留意該場所的疏散路線?！叭嗽诨艔埖臅r候，不見得第一時間能捕捉到這些信息。日常留心，關鍵時刻是可以救命的?！?/p>
其實，消防員的職責不僅是滅火，還擔負著應急救援、社會救助等職能。2023年，金寶街消防救援站共接處警情235起，除了91起火警，還有66起搶險救援（包括電梯困人、跳樓、跳橋、燃氣泄漏、電線打火施救等）以及78起社會救助（包括開門、摘馬蜂窩、救助動物、取戒指等）。
陳佳所在的消防站有41名指戰員，其中有6名指揮員和35名消防員。除執勤戰備外，陳佳希望給指戰員們營造一個溫馨的過節氛圍。每年春節期間，他都會在站里組織一些文體游戲，比如螃蟹爬、夾乒乓球、水帶保齡球、拔河……不過大家最喜歡的還是一款名為“摜蛋”的撲克游戲。目前，春節的“年飯”菜單也在廣泛征集中?！爱斎?，最好不要報蟬蛹?！标惣研Φ?。
陳佳（左）正帶著消防員們編排站內春晚的舞蹈。在報考武警消防隊前，他在南昌大學學習聲樂專業 圖/受訪者提供
雖然陳佳努力策劃，但每天能參與活動的人員并不多。春節期間，站里會有兩臺消防車原地備勤，另有兩臺消防車在站外執行重點時段的前置備勤，確保發生突發事件時迅速到場、高效處置。因為勤務安排，春節期間站里幾乎一半人都散在外面執行各種勤務。為了讓更多人能參與到站里的“春晚”，站里的“年三十”往往有數天的時差，陳佳會將晚會安排在初三或初四晚上所有外勤任務結束后?！按和怼睍诰€上同步直播，最重要的觀眾是那些散布天南海北無法在佳節團聚的親友。
距春節還有一周多時，陳佳已經開始利用工作間隙和休息時間組織隊員們編排節目。
舞臺上，穿著藍色的消防備勤服，陳佳正帶著六名年輕隊員排練舞蹈。與工作時的嫻熟沉穩不同，排練不久的他們動作還有些笨拙，有種可愛的反差感。
舞蹈節目的配樂是一首動感的英文樂曲。距陳佳不足一米的桌邊，仍放著貼有他姓名條的對講機，不時發出呲啦的雜音。他隨時在待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