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的一聲打卡后,周微踩著輕便的運動鞋小跑出寫字樓,跟隨她身影晃動的雙肩包有些鼓,里面是練拳的衣服,她要去夜校打一小時“霍家拳”。距離這座寫字樓最近的地鐵站——上海人民廣場站——有17個出口,周微戲稱正在給自己的人生找一個出口。
相隔約10公里,來自長寧區的木子同一時間背上了自己的非洲鼓,她騎單車去夜校上第8節非洲鼓課。木子同時帶來的還有自己上節課的作業,老師讓學員們選一首歌曲用非洲鼓來編曲創作,這位1994年出生的溫州女孩選擇了周杰倫的一首《爺爺泡的茶》。
同樣會出現在夜校課的蘇破滿似乎更加引人注目。城市大了,容易把人襯小,但不包括這個舉著高腳杯等地鐵的女孩,里面是半杯紅酒,洶涌人潮給她帶來更多的注目。
她們都是這屆秋季班上海夜校的學員,大多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上海夜校全稱“上海市民藝術夜?!保?span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以下簡稱“上海夜?!?/span>),開辦于2016年,2023年突然爆火。9月秋季班報名時,超過65萬人爭搶1萬個課程名額。
隨之而來的是“夜校經濟”熱,北京、西安、長沙、深圳等城市的一些機構或個人以“主理人”的名義開夜校班。今年以來,某社交平臺上“夜?!钡乃阉髁客仍鲩L980%,相關筆記評價數同比增長226%?!耙剐!边@一歷史詞匯,在爆火中被稱為“成人版少年宮”。
一面是年輕人關于“內卷”的討論,一面是年輕人涌入夜校上課?;蛘哒f,后者是對前者的某種回答。在這個自選的生活方式中,夜校藏著他們真實的生活態度。穿過歷史的定義,“夜?!背蔀槔斫猱斚履贻p人生活的新注腳。
做些不功利的事情
周微約在一家上海餛飩店見面,小店開了很多年,她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人,要帶我嘗一嘗當地特色,盡管這家店她也是第一次來。
身形高挑,長發在腦后扎成一束低馬尾,周微在一身休閑牛仔衣外套了件亮色的短款馬甲,腳上是運動鞋。吃完晚飯,她就要去附近的武館上課,打霍家拳,這是她今年秋季“搶到”的上海夜校課。
“上海市民藝術夜?!庇缮虾J腥罕娝囆g館開辦于2016年,主要針對18-55周歲的中青年群體。與大眾印象中學習文化課的夜校不同,上海市群眾藝術館館長吳鵬宏接受央視采訪時介紹,創辦之初,上海夜校的教學門類較為傳統,如今已經拓展到了生活時尚類。紅酒評鑒、江南點心制作、戲劇鑒賞、橋牌、美妝、iPad繪畫以及VLOG拍攝等課程,新穎有趣。今年秋季班,上海夜校還與上海市殘聯合作,首次開設了手語課。
“想在晚上做一些有趣的事情、輕松的事情、沒有那么功利的事情?!焙鸵轮粯忧逅删毜氖侵芪⒅v話的語調,速度快、尾音習慣性上揚,帶著一種肯定的口吻,她很直接,上來先總結了自己去夜校上課的原因。
在線下見面前,我在社交媒體平臺尋找上夜校的人,相關帖子很多,一一私信留言后,周微是第一個回應我的人。她的熱情和熟練,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就有體現,她發來接受另一家媒體采訪的鏈接,順便幫我列了幾個問題并給出了答案。
周微是上海夜校的“老學員”,今年是她在這里上課的第三年,“不是火了才去的”,她這樣區分自己和這屆剛進入夜校的“新人們”。夜校分春季、秋季兩個學期,一般是500元上10-12節課。在這些課程中,和周微淵源最深的是非洲鼓,她從“學生”變成了“老師”——第二個學期上非洲鼓課,老師的一只手骨折,周微成了助教,老師負責講解,她負責打鼓。
她告訴我,先是自己的一個朋友學了非洲鼓,兩個人住的地方離文化館都比較近,朋友拖著她說“反正你晚上也沒什么事”,周微就跟著一起去了。
周微是1980后生人,在一家媒體做HR(人力資源)。她未婚未育,開玩笑稱這是自己看起來年輕有活力的原因。幾次聊天后,她才告訴我她畢業于復旦大學,起初不想提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做得很好,感覺我的同學都混得比我好”。她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在這里念書、工作,只在短暫的假期去過外面,“混得好與不好”,是她的生活環境中非常容易出現的指標。
非洲鼓課上沒有指標。只要敲擊,就會有節奏降臨,一通學習后,她不用去考“非洲鼓證”來換取某個簡歷的補充或者晉升的機會,這讓她來了興趣。
學完第一學期,只剩她一個人。帶她上課的朋友不來了——因為買房了,背了幾百萬元房貸,要開源節流。周微問,“這500塊的課你都不上了?”朋友的回答也很簡單,“不上了?!币郧靶前涂瞬浑x手,現在這位朋友稱自己每兩個星期喝一杯或者一個月喝一杯,“那還是上海人嗎?”周微笑著問。
周微也有來自生活的壓力,讓她最近有些煩惱,作為HR,裁員成了繞不過的工作內容。她感慨現在人力成本越來越高,“感覺人越來越少,離職的離職,退休的退休,但活還是那些活,肉眼可見大家都忙起來了,之前的一些‘摸魚’現在都不存在了?!彼蛭医忉?,“要統一裁員,但是裁的方式不一樣,有的是改革的方式,比如部門合并,人就要減少,一合并領導也減少了,下面人也減少了,最終目的就是減少人力成本?!?/p>
處在HR這個角色中,周微看似擁有某種主導權,“是我在裁人嗎?其實坐在對面的人和我自己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p>
壓力在夜校戛然而止。十幾個人站在空曠的武館,周微在第一排隊首位置,她是為數不多帶了專門練功服的人,跟著老師的指示,揮拳、出拳、跳躍……
打拳結束后,周微開車送我到附近的地鐵口。車子很新,她一度想過自己萬一失業可以去開網約車。但根據最新數據,網約車市場日漸飽和,2023年7月22日起,上海暫停受理網約車運輸證相關業務。開網約車的路,走不通了。
今年國慶,周微剛去了一趟埃及,伴隨著工作壓力,一個問題出現在她的腦海:“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出國游?”
“本來我挺舍得花錢的,但以后不知道?!敝芪⒅v述了另一個生活細節,她平時喜歡看演出,前一天還在和朋友一起搶某合唱團的跨年音樂會門票。他們一起瞄準80元一張的最低檔位,秒光,再點進去重新搶180元一張的次低檔,也沒了?!案邫n的票沒人搶,”以前她覺得價格高一點也沒什么,280元、380元也能接受,現在不是了?!拔乙郧敖洺?囱莩龅?,如果很喜歡我就買前面的座位,如果一般般喜歡就買后面的,現在是最低檔有多低就買多低?!?/p>
她現在會租望遠鏡去看演出。夜校500元一學期的課程,用來填充自己的業余生活,對周微來說不失為一種最優選。
多元一點,不那么功利,無論打鼓還是打拳,這是周微選擇夜校課的重要一點。第二天她介紹給我有同樣特質的人,她在夜校的非洲鼓老師。
你想一起玩嗎?
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大寶。街邊迎面走來的三四個人中,周微讓我猜,哪個是她的非洲鼓老師。長發過肩,戴一頂帽子,留絡腮胡,波西米亞風格的上衣配肥大的褲子,周微笑著告訴我“猜對了”,就是刻板印象中的藝術家裝扮。
見面是在中午12點,大寶剛起床,相比于他晝伏夜出的生物鐘,今天早起了些。也許是為了清醒,也許是因為習慣,他在餐桌邊坐下后,什么都不點,打開隨身帶的小酒壺,先干了一口,“今天下午的時間,都給你?!?/p>
大寶1991年出生,上海松江人,學習音樂多年。畢業上了一陣班后,大寶選擇成為“自由職業者”,不定期與一些樂隊演出,負責打鼓。其他時間他教孩子上音樂課,也在夜校開班教非洲鼓。
賦閑在家的日子,他曾經被父母說教,但時間久了,一切歸于平靜。上一代人和這一代人的教育理念不同,對于孩子要上什么課的期許也有不同,“夜?!笔且环N體現,孩子長成大人后會選擇上什么課呢?
周微和我分享自己單位同事的“育兒論”。公司17:30下班,有次她見兩位同事不加班也不離開工位,引起了她的好奇。另外一個同事告訴她,“不走”的兩人家里的孩子都小,下班都不愿意回家是因為誰先回誰先做家務、帶小孩。他們就在單位里刷手機裝作忙,多開心,“加班”還是個正當理由。晚回去,那就可以吃現成的晚飯,這不是個例。
大寶講到自己有個朋友,把工作換到一個深山里,具體做什么他不清楚,大概是創作類的。我下意識以為是“爸爸”,直到最后大寶告訴我是“媽媽”,這個女生講自己的兒子太笨了,2+2=4教了好久都沒有教會,看到任何一個數字都叫“2”。她告訴大寶,不想看到孩子,所以換了個工作,這樣可以一直在山里待著,“就不用哭了?!?/p>
大寶感慨,80、90后這一代人對孩子的觀念思維和上一代不一樣了。10年前似乎沒聽過“全職兒女”這個詞,那時候更通俗的說法是“啃老”?,F在“啃老”二字“因為太多了不必說了”,大寶這樣解釋,就像以前把按揭買房的人叫“房奴”,但這個詞也很久沒出現了,它無法引來討論了——因為大家都是了?!罢l要再說一句自己是房奴,人家說你是在凡爾賽(炫耀)嗎?就你買得起房是不是?”
飯后,我和大寶走在雁蕩路上。正是上海的秋天,微風,午后的陽光不刺眼但溫暖,他準備帶我去看平時打鼓排練、演出的地方。這條路也是他和非洲鼓的“緣起”,那是一次沒有目的的閑逛。當時他還在上班,已經記不得是請假了還是辦完事和朋友出去逛了,買了罐啤酒,他們就坐在雁蕩路邊一起喝酒,喝到下午3點,大家快要散了。
“我今天肯定不回去上班了,都已經到這個點了,沒必要再回去上班了?!辈恢挥X走到一個朋友的樂器店里,他一眼相中了非洲鼓。
“沒有旋律,只有節奏,”這一點戳中了大寶,“和以往我聽到的其他音樂都不同,每個人看似都是在打自己的節奏,是不一樣的,但是當大家處于同一個頻率,所有的節奏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新的東西?!?/p>
是在講人生嗎?大寶說,只是在講非洲鼓,“我不講人生,我沒有資格。我還沒有到可以談人生的年齡,我自己都活不明白?!?/p>
盡管有音樂基礎,但當時大寶還不會玩非洲鼓,買回去就自己瞎拍。像之前的很多事情一樣,借著新鮮勁兒玩幾天,不高興玩了就往旁邊一扔。后來真的想玩,是上非洲鼓這個課,大寶說當時有人找自己合作開一個非洲鼓的課,他想著既然要做這個課,那肯定不能像自己噼里啪啦拍兩下就算,“我真的去玩了,結果我自己停不下來了?!?/p>
將近兩個小時的聊天中,聊到夜校課堂,大寶自始至終沒有用“教”或者“學”這樣的字眼,他只有一個字“玩”。他看到課堂上大家的眼神,有的人打鼓的時候眼神里是有光的,有的人卻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就像在哪里都有在“混”的人,雖然大家都是自己掏錢來學的。
確認到那種“有光”的眼神,大寶就問“你想玩嗎?”對,不是問“你想學嗎?”“你要玩我們一起玩,”大寶不愿意刻意去強調老師學生的身份,他說沒有必要,“大家都是成年人,愿意的話你會聽到他的鼓聲?!?/p>
現在周微和大寶上的非洲鼓課已經不是夜校課,結緣于夜校后,他們約定了一個時間一起打鼓,大寶不收費,幾個感興趣的人一起相約打鼓。
這樣的氛圍貫穿我觀察過的很多節夜校課,讓我想到上次和周微一起去上霍家拳的課,我在教室一角旁聽。此前周微幫我去問上課的老師,有媒體來采訪是不是可以?這位老師給了一個靈活的答案,“不要告訴我,公對公要走流程,我不能決定,對方想看可以在一邊看?!?/p>
目的地很快到了,是上海K11大廈的地下,如今有不少樂隊的排練、演出都在那里。腳下是被改造為“沙灘”的地面,上面是幾把椅子、一臺鼓,另一邊是錄音調音室,人們進進出出,燈光一直昏暗,頗有“地下樂隊”的感覺。
鼓聲起,幾個人圍成半圈,不同的節奏組合在一起,“咚咚咚”,他們在每個周一敲擊屬于自己的夜晚。
和陌生人在一起,沒有包袱
能把非洲鼓打得有模有樣的,還有木子。和她這樣的上班族約在周末見面,她選在了需要早起的上午9點。
她平時習慣騎單車出門,我想看看她的車,但這次沒機會。她告訴我中午12點有其他事情要做,這天選擇了共享單車出門,這樣回去的時候,根據時間早晚,可以選擇騎車或者打車,會更加游刃有余。
這種從容與嚴謹貫穿我們的聊天,木子對很多事物的描述有種準確性,也許和職業有關系——她在上海市的一家法院工作。1990后出生的木子自中國政法大學畢業后,就做了這份體制內的穩定工作。
木子知道夜校是通過社交軟件,她報名了今年秋季的非洲鼓課,沒有想太多,就是想去學。木子說她工作之后才實現真正的經濟獨立,“可以用我有限的資源去支配我下班后的生活,這是我能做的事情?!?/p>
木子畢業時已經26歲,她說那時候才有成為自己生活的主人的感覺,實習的時候雖然也有賺錢,但現在是一種持續的穩定,“這是我的底氣?!?/p>
木子說非洲鼓的課堂氛圍是她白天的工作環境中不具備的。
夜校課與單位的氛圍不一樣,單位也有類似工會組織的活動,比如中午跳個健美操,會有人聯系老師到單位授課,收取一定的費用,可能比外面便宜一些。但那是和同事們一起的,在夜校是和陌生人在一起,“陌生人”三個字讓木子覺得“沒有一點的包袱”。周一晚的夜校課成為她生活中最期待的事情。
白天的工作,木子從來沒有輕松的感覺,這和職業性質有關。處理法律相關事務需要特別嚴謹,需要時刻保持警惕,對程序的要求、規范比較高;另一方面,也有心理的壓力,要面對同事、面對當事人,需要謹慎地處理人際關系。
“人際關系是很重要的,它會帶來利益的分化。和同事的關系有時會涉及到利益,比如競爭的機會、成長的機會,這個東西受很多因素影響?!?/p>
在木子眼里,有邊界的工作是對生活的保護。也有能成為朋友的同事,木子的處理原則是:要分場合,朋友和同事的身份是可以切換的。
我問她工作繁忙有沒有加班費,她再次給了“準確”的答案:“沒有加班費,但不違背勞動法,我們適用公務員法?!疄閻郯l電’,事情做不完,但必須得做,因為今天不做的事情就擺在這里,明天還會有新的事情?!?/p>
小時候,在課堂上被問到長大后要做什么樣的人,木子說做導游。當時對導游的認知不多,就是“能帶別人出去玩”。出生于浙江溫州的一個縣城,木子在大學之前沒去過太多地方。一直到高考結束后選專業,木子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很明確不想做什么”。家人建議她讀師范,以后做老師。木子拒絕了,“當時我雖然不能說出自己想做什么,但可以告訴你我不想做什么?!?/p>
她一度想去讀醫學,看中的是浙江大學的本碩博連讀,按照醫學生正常的成長路徑,可能需要十幾年,但那個項目縮短了讀書的年限,只需要8年。她查了往年的錄取線,按她的分數推測,讀本碩連讀可以,但本碩博的不行,她干脆去念了法學。
從法學生到法院工作,在穩定順遂的人生軌跡之外,木子給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取名“這人好野”,留下很多不同地方的旅途行跡,那是她當下工作之外的身份。
她并不太了解夜校班里的其他同學,“因為我本身不會抱著交友的目的去做這件事”。據她觀察,課上只有一個男生,老師說往年班上全是女學員。學員們年齡跨度大,有20出頭的,也有退休的,“我只能肉眼判斷”,這句再次補充了她的嚴謹。
管他破破爛爛,我要縫縫補補
相比木子,蘇破滿的夜校課筆記更加放飛自我,找到她是來自一個互動量很高的帖子。
“周二晚上看到端著紅酒杯趕地鐵的人不要奇怪”,蘇破滿起了這樣的標題,她在內文中寫道:“上海市民文化夜校的品酒課上到接近一半,體驗真是不錯,理論和實踐結合讓我這種紅酒小白都能淺說兩句了,就是每次下課前要急速喝完兩小杯,空腹的我每次都暈乎乎地回去,今天不急速了在路上消化教材吧?!迸鋱D是她在街頭手拿紅酒杯的特寫。
我帶著對夜校課的諸多問題,沒想到聊天一開始,蘇破滿先對我提出了更多問題。在她看來,更有意思的事多得很,她好奇為什么短時間內涌來如此多對夜校的關注,“是國家的宣導還是資本的介入?”
談到發帖內容,蘇破滿說另一個帖子中“車里飛出一個電腦”讓人印象更深刻,所以更加不明白“夜校沒讓我那么深刻,為什么反而受到這么大關注”。
在那篇名為“上海打工人怨氣好重啊”的帖子里,她記錄了這樣一件事:去找朋友吃飯,在一個地方過馬路的時候,車里飛出一個電腦。還好沒設置密碼所以能勉強聯系上失主,結果他企業微信的簽名是:瘋狂打碼中。這是車上打碼打瘋了嗎?
后來她聯系上了這位失主,對方稱自己不是故意的,但也無法解釋為什么把電腦丟出窗外,這種“發瘋”讓蘇破滿對夜校的輕松氛圍更有感受。
蘇破滿1995年出生在山東,她稱自己來自于一個“保守家庭”。父母對孩子的要求帶著傳統東亞文明下的高期待。她從小就努力,是文化課第一名的藝術生。蘇破滿在浙江的一所大學讀編導,當時學校提供給文化課考試全國前三名或者省內前兩名的學生一筆獎學金,她拿到了。
除了高考結束那次,蘇破滿回憶自己很多年都沒有暑假。她從大學一年級就開始實習,一度覺得自己很喜歡加班,“狀態好的時候做事會更加順暢,工作到下班的時候,像機器運轉一樣流暢,下班后也能很開心工作?!?/p>
這種高強度的工作狀態持續到2019年,那一年她在杭州上班的公司關停。那是一家影視公司下屬的子公司。蘇破滿提取出自己所有的住房公積金,跑去泰國曼谷玩了15天,那是她第一次給生活按暫停鍵。
也是那一年,她離開杭州,來到上海工作。在2020年底,她感覺自己和身邊人的“弦拉到了巔峰”,回看當時的狀態讓她覺得魔幻,過去的聊天記錄著“今天我要早下班”,實際下班時間已是深夜兩三點鐘。
時間來到2023年,“卷不動了”,她戲稱干脆徹底放飛自我,自己目前是gap(暫歇)期——意識到之后還要工作很多年,選擇去夜校相當于一個“鬧鐘”,定在自己的生活中,提醒自己不要繼續過高強度加班的生活。
不再著意于“卷”,著意于“攀登”,蘇破滿現在偏向“多元、多彩”的選項。她形容自己做什么事都三分鐘熱度,學藝不精,比如新冠疫情封控期間自己曾吹了50分鐘嗩吶,“我總是3分鐘熱度,總是持續保持熱愛某個事物?!?/p>
眼下,她剛從日本沖繩游玩回來。到沖繩的前一天,她還沒從工作狀態中出來,做了一個PPT來展示旅行相關攻略。
去沖繩對蘇破滿來說,也許意味著新的開始,她準備換個賽道,從影視行業跳去戶外運動領域。她這樣解釋能讓自己感到輕松的邏輯,“滑雪學不會,我可以接受,文藝生學體育,可以不會。但如果在自己的專業領域,我沒辦法接受自己做不好。換賽道,好像重新接納自己的人生?!?/p>
上夜校,也是類似這樣的途徑,蘇破滿覺得,夜校像小學的興趣班,而不是為了某個“證”,和大學選修課差不多。她坦言自己不太了解過去的夜校,感覺上當年的夜??赡艽砟撤N第二技能、學歷,“但也許和現在一樣‘水’,只是現在我們的生活環境里,夜校之外的其他部分太嚴肅了,顯得現在的夜校比較輕松,就像‘晚上托兒所’?!?/p>
“上夜校和上一個沒有考證的興趣班沒區別,”蘇破滿喜歡這樣的生活細節,沒有道理可講,沒有指標可量化,這樣的主題關乎“治愈”。她分享上一次治愈自己的細節,是去看牙醫的時候,在診所門上看到一個派大星貼畫,她拍照記錄,“我的人生破破爛爛,這個可以縫縫補補?!?/p>
一陣風吹過曠野
隨著上海夜校的火熱,個體選擇逐漸有成為行業風口之勢。
打開一些社交平臺,北京夜校、天津夜校、西安夜校、深圳夜校、成都夜校、長沙夜?!耙剐!敝L似乎正吹向各地,一時間成為社交平臺的流量密碼。這些帖子引流迅速,很快就能建立上千人的社群。
如此風靡的速度,堪比夜校最初的模樣。20世紀七八十年代,夜校主要起到掃盲、啟蒙的作用,有全民上夜校的風潮,當時上夜校以獲得學歷文憑為主要目的。
上海市群眾藝術館館長吳鵬宏介紹,不同于歷史上的夜校以文化課為主,如今上海夜校的課程多姿多彩,老師大多是在垂直領域有口皆碑的老藝術家和老師傅。比如,橋牌課的老師是中國橋牌協會三星終身大師陸凱,京劇課的老師是國家一級演員王玉蘭,江南點心制作的老師是五星級酒店大廚仲軍……
還有一些手藝課甚至請來了非遺傳承人。吳鵬宏介紹,上海有63項國家級非遺保護項目、251項市級的非遺保護項目,區級的非遺項目有近800項。上海夜校從中選取了具有代表性的項目,并將傳承人請來授課。
除了課程設置的新穎之外,價格也是夜校的一大優勢。7年來,上海夜校的學費一直都是500元10-12節課,對于當下的年輕人來說,這可以算得上是一場低成本冒險。
這樣的模式也正落地于更多地區:在杭州,浙江省文化館一年有三個季度會開設免費的公益課程,涵蓋音樂、舞蹈、美術、書法、語言等各個領域;在溫州,甌海區推出“菁英夜?!?,免費向企業管理人員、白領、藍領等青年群體開放,課程包括管理類、技能類、文藝類……
在巨大的流量面前,商業機構和個人也嗅到了商機。機構或個人以“夜校主理人”的名義,在所在城市開班授課,他們在社交媒體上發帖建群招募,對接機構和老師,快的一周內即可開班。
李玥是在上海夜校上了一段時間課又退課的人,她的選擇或可反映人們對高速夜校模式的擔憂。1980后的李玥是上海人,報名了夜校的瑜伽課。
“四十幾元(一節課)在上??梢愿陕?,星巴克買個咖啡就沒有了?!崩瞰h用網絡流行詞總結,夜校這個價格“還要什么自行車”。因為上海夜校是政府組織開辦,她不擔心被推銷課程,或者機構跑路,“我們對政府是有信任的,說實話,最大的損失也就是500元,不像外面交了1萬元,最后(可能)跑路了?!?/p>
此前她給孩子報過英語培訓班,上了10個月的課,孩子喜歡,老師也很專業,便又去續費。付了1萬多元學費后,只上了三分之一的課,培訓班就突然跑路了?!霸缟线€在營業,后面燈就關了再也沒見到,教育局、工商局、公安局都去了,律師也找了?!崩瞰h回憶,這家英語培訓機構做得很大,但突然之間就消失了。
退出夜校課,是因為和孩子補習班的時間沖突,李玥最終選擇了把自己的瑜伽課轉讓出去。她一共報名了12節課,她上了4節空了2節,剩下的6節以250元轉讓。
相比之前在外面瑜伽館里上的課,李玥感覺夜校的課程有些不同。夜校的上課時間更長,多了半小時,一節課一個半小時,而且費用便宜很多;不過夜校上課的人多,老師就一位?!胺諊鷽]有太多區別,問題是老師管不了那么多人,學生的水平差距很大,有些人沒有運動基礎聽不懂老師的指令,老師也難以平衡,沒辦法做更多指導?!崩瞰h形容,相比專門的培訓機構,夜校的瑜伽課可選擇性也較少。
第一節課人是最多的,大約三四十人,在一個非常大的室內的休息室,老師只有一個,不少人提前去占位子,因為排在后面就看不清楚老師的動作。后來李玥所在的班級,上課的人就逐漸減少到了二十多人。
目前,在全國各地開花的夜校,一部分是政府組織,例如浙江省文化館自2014年以來,每年都會推出公益培訓課程。過去參與此類課程的主要是年齡較大的市民和青少年,其藝術培訓部主任周平表示,自今年秋季班開始年輕人明顯增多,晚上的課程,90%以上的學員都是“90”后,甚至還有“00”后。
周微作為上海夜校課的老學員,正在排練自己的非洲鼓表演。她和幾個夜校認識的“學友”一起,在夜校課之外跟著大寶繼續玩,不知怎么從學習變成了演出。他們一道取了隊名,找了好幾個人設計LOGO(形象標識)都不滿意,最后選擇了一款AI設計的LOGO。
不是每個人都能擠出更多時間來演練,在周微的另一堂夜校課,霍家拳課堂現場,我見到一位遲到十幾分鐘的男人,他是在場到得最晚的一位,也是全場唯一一位男性。他看起來40歲左右,個子高高的,一身休閑運動裝,頭發有些亂,戴著黑框眼鏡,從老遠跑著進來。后來他告訴我他在某大廠上班,已經在末位淘汰制的模式下工作十幾年,雖然時間緊張,但還是想來上夜校課,以擺脫身體的亞健康狀態。
來課堂吹吹風,這樣的感受我幾乎在每個人的描述中重復聽到。木子在“這人好野”的社交賬號上,展示另外一種樂器“手碟”,搜到的視頻多是在曠野之中,伴著風聲,打擊出靈動的節奏。這個賬號沒有同事知道,是她準備報名去學的下一門課。
蘇破滿上次離開上海是在今年8月18日,去了沖繩,思考要不要換個賽道,到了11月依然“懸而未決”,不確定的東西太多了,就像在曠野中,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吹來。她記得,“走之前人們還流行在徐匯濱江曬太陽,結果11月我回來,新式茶館里坐滿了年輕人。原本的‘咖啡市’上海,可都是喝了咖啡不會睡不著的人?!?/p>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周微、大寶、木子、蘇破滿、李玥均為化名。)